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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八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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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這一年的西歷九月,將要到中秋節的時候,程世騰還是來到了東河子。

他這一回來得很從容,因為沒有父親看著管著他了,他可以隨便的走動,隨便的見人。汽車通過城外大路,一路開到了小鹿的宅院門前。小鹿當時不在家,張春生接待了他。對待程世騰,張春生不熱情,但也沒怠慢了他,請他進入堂屋坐下,又給他送了一壺茶,然後便悄無聲息的退出去了。

程世騰沒有像上次一樣,很自來熟的在院子裏看花看草。沈靜的坐在屋子裏,他不言不語,只是慢慢的喝茶。

一壺熱茶喝完,小鹿回來了。因為實在是沒料到他會突然來,所以小鹿進門時看著他,有點楞眉楞眼的。他站起身,沒耍貧嘴,也沒眉飛色舞,只笑了一笑,說道:“我想過來和你過節。”

小鹿對於接下來的中秋節毫無興趣,也沒打算和任何人一起過節,但是程世騰既然來了,又把這話說出了口,他也就沒有當面回絕的道理。眼看張春生跟進來了,他脫了軍裝上衣往張春生手中一遞,同時輕描淡寫的問道:“你最近還好?”

程世騰坐回了原位,很低的答應了一聲:“嗯。”

小鹿知道他最近定然是好不了,所以從張春生手中接過熱毛巾擦過了手臉之後,又繼續向他問道:“差事沒動?”

程世騰答道:“目前還幹著呢。”

隔著一張八仙桌,小鹿也坐下了,自己拎了茶壺要倒茶,同時眼皮不擡的評論道:“那不錯。”

茶壺是空的,他只倒出了淅淅瀝瀝的幾滴茶水。張春生剛為他把軍裝掛到衣帽架上了,見狀便是大步走過來,接了茶壺出門往廚房去。程世騰總感覺這個黑臉副官長身上有股子陰森森的壓迫力,所以眼看他真是走了,這才把自己的茶杯向前一推:“這兒還有半杯。”

小鹿渴極了,聽聞此言也沒多想,端起茶杯便是一飲而盡。待到茶水進了腸胃,茶杯也落回了桌面,他心裏一別扭,這才意識到自己喝了程世騰的剩茶。從衛生的角度講,這倒是不成問題,因為程世騰一貫是潔凈健康的,絕無傳染病,但他下意識的,總不願意和這人太親近。

程世騰伸手把茶杯拿回到了自己面前,同時輕飄飄的又開了口:“這回我可真是孤家寡人了。其實平時我也不大和他見面,但是你知道,他身邊的人總是很多,我偶爾回去一趟,就覺著家裏很熱鬧。現在他沒了,人也沒了。我在意租界那房子裏住著,真是——”

說到這裏,他不說了,只是意猶未盡的苦笑著一搖頭。

張春生進了來,一手端著一壺新茶,一手托著一盤葡萄。把新茶與葡萄都放好了,他聲音很低的問小鹿:“師座餓不餓?”

小鹿盯著葡萄做了回答:“今天早點兒開晚飯吧。”

張春生一點頭,然後轉身走出去了。

葡萄大而飽滿,每一粒都是硬實新鮮。小鹿揪下一粒扔進嘴裏,接著程世騰方才的話說道:“你不至於找不到熱鬧。”

程世騰扭頭盯著那盤葡萄,不知怎的,看它很是眼熟。可他並不是很愛吃這水果,所以為什麽眼熟,他一時也說不清楚。

“原來愛玩兒。”他的臉上依然留存著苦笑的痕跡:“現在不是那麽的有興致了。主要是,身邊兒沒個能說話的人。”

小鹿一聽這話,心中立刻想起了何若龍——何若龍活著的時候,就是他身邊“能說話的人”。有些話不甚重要,甚至沒什麽內容與意義,但是就只能對著這樣的人說,說了心裏舒服,也不怕他洩密,也不怕他笑話。

“你才多大。”他漫不經心的說話:“何至於連玩的興致都沒有了?”

程世騰想了想,隨即仿佛是又困惑,又感覺滑稽:“我大概是小時候成長得太快,十三四歲的時候就開始出去玩兒,還專門和那幫十八九歲、二十來歲的人交際,玩到如今奔了三十,玩遍了,玩夠了,也玩累了。你所說的那種熱鬧,我見慣了,也並不覺得有意思。”

小鹿笑了一聲:“你爸爸可是一直玩兒到了死。”

程世騰看了他一眼,隨即低下頭,沒再言語——雖說是死者為大,但他那父親是讓人無法回護的,尤其是在小鹿面前。

小鹿把白瓷盤子向他一推:“吃葡萄。”

程世騰拿起一粒葡萄看了看,忽然一笑:“想起來了,我第一次把你領回家裏時,就餵你吃了這麽一大盤葡萄,讓你吃到了吐。”

小鹿並沒有追憶似水流年的興趣,故而幹脆沒搭理他。

這一趟跟著程世騰過來的人,除了汽車夫與一名保鏢之外,就是來寶。在張春生的引領下,來寶把程世騰的行李拎到了後花園中的空屋子裏。這屋子裏家具不多,但是窗明幾凈,趙將軍曾在這裏住過一夜,程世騰上一次來,也是在這裏睡了好幾宿。在鹿宅之中,它便算是一處客房了。

來寶是有眼色有心計的,一路上對待張春生總是笑瞇瞇,及至把行李放進房裏了,他掏出煙盒,對著張春生又道辛苦又敬煙,順手又把一卷子鈔票掖到了張春生的褲兜裏。張春生很謙遜的、很嚴肅的、表示自己並不辛苦,然後對著面前的香煙一擺手,隨即把那一卷子鈔票掏出來,輕輕放到了身邊的桌上。

來寶見狀,依然笑著,笑得心神不寧,懷疑自己這錢是給少了,得罪了這一位煤黑子一般的副官長。張春生看出了來寶的不安,但是一言不發的轉身離去,他故意的由著對方不安。

晚飯開得並不早,甚至比平時還晚了一點,而且全是平常飲食,並沒有加菜。小鹿的衣食住行全是由張春生一手經管的,如今和程世騰圍著桌子相對坐了,他端起飯碗望著菜肴,對於張春生的所作所為,他心裏當然有數。

但是他並不怪罪張春生,張春生有時候刺他一句,或者冷落他個半天,他也都能忍受。因為他知道張春生早把自己裝進心裏去了,而且心裏就只有一個自己。像個沈默苦修的信徒,他也不娛樂,也不放縱,全然的只為自己活。

在動筷子之前,小鹿扭頭對著門外說道:“拿瓶酒吧!”

這一句話雖然是命令,然而有商有量,語氣柔軟。門外的張春生聽了,雖然不情願,但也答應了一聲。不出片刻的工夫,他端著托盤進來了,盤子裏照例是只有一瓶白蘭地,一只杯子。

程世騰畢生沒見過這麽烏雲蓋頂的人物,送進來一瓶酒,也像是黑雲壓城城欲摧,讓人透不過氣。他沒敢多勞動張春生,等張春生轉身走了,他自己抄起酒瓶倒了大半杯酒,然後端起來抿了一口。一口白蘭地下了肚,他像補充了元氣一般,胸中稍稍的暖和了些許,血流似乎也活泛了許多。擡頭望向小鹿,他低聲說道:“這幾個月,我沒有一刻是高興的,外面全是爛事兒,回了家,家裏又是空空蕩蕩,偏偏他還在那裏住得特別久,到處都留著他的東西——他再不好,也是我的爸爸,從小到大,也就是他還管過我。”

說到這裏,他盯著手中的酒杯沈默了,沈默過後,又一搖頭。

隨即欠身把酒杯送到了小鹿面前,他小聲說道:“喝一口。”

酒是好酒,酒香比酒的本身更誘人。小鹿抽抽鼻子嗅了嗅,隨即就著他的手,果然是喝了一小口。

程世騰壓低聲音問道:“不能讓他再給你拿個杯子嗎?”

小鹿猶豫了一下,隨即答道:“算了吧!”

張春生那臉今天是特別的黑,小鹿也有點不敢支使他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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